季湘轻轻笑了笑。她们一直都是用插科打诨的方式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这是她们之间的默契。

她走上了平衡木的赛台。

季湘单手亮相，下巴微微抬起，聚光灯把光芒映照在她明艳动人的脸庞上。

季湘本就气质突出，今天紫色相间黑色的衣服让她更显高贵，站在灯光下如同华丽的女王。

她知道，如果想要挑战柯蒂斯的地位，她必须要完全上满最高难度去拼一把。

这是理所当然。这已经是最大的赛场，此时不拼，更待何时？

顶尖全能选手的较量格外精彩。

季湘的前屈上木已经非常熟练了，上木之后没有停顿，手部舞蹈延续了她在舞姿上的精致，她双臂张开，柔软的指尖挽了个花。随后稳准狠地打了个踺子带起标准的后直，保持全程直体并腿绷脚尖的优质姿态，再扎在木头上。

从前的她害怕木头，十厘米的木头实在是太窄，她站在上面丧失了站在地上的那种扎实安全感，觉得人总是飘着的，轻轻一晃就要掉了。而且木头很硬，她小时候练习，做动作砸下去整条腿都会发麻。所以她讨厌平衡木的心态是从小养成的。在这根十厘米的硬质木头上她下不了狠心，动作总是畏手畏脚颤颤巍巍打晃，和她其他项目的比赛风格很不同。

如今是变了，在木头上也能打出一贯狠厉的比赛作风。

这其中要付出什么，只有季湘本人最清楚。在那些逼着自己在平衡木上做出空翻和大幅度的跳步的时候，她需要打破从最初练体操时就产生的持续十年乃至更久的恐惧和厌恶，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轻松做到的。

E组交换腿结环很漂亮。

季湘的结环跳永远都是最优质最好看的。

林安双手交握着捏紧，常年不出汗的掌心有了汗渍。她在为季湘紧张。

林安永远都觉得季湘值得最好的，她觉得季湘就该拿冠军，凭她的天赋，她的努力，也只有这枚金牌最适合她。

下一串是前挺接劈叉结环再接倒叉。

季湘在前挺之后就觉得重心不稳，不过好在经验丰富，右脚发力稳住了自己。但这一停顿时间就长了，连接估计是不会认，节奏也会相应扣分。

失误或者濒临失误的时候该怎么调整，从那种“死也要站在木头上”的勉强到预感到可能有问题的时候就及时止损，把自己的身体保持在最佳的平衡角度，这是许多次失败换来的经验。

林安深吸一口气。

但她现在是观众，不能给季湘喊要领，不可以像往常那样把她从即将坠落的崖边带回来。

虽然她知道，季湘有自救的能力，但还是放心不下。

“不急，不急。”沈诺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让林安靠在自己身上沉下心来，“思捷在呢。”

“断就断了！下一串跳步稳住！慢慢来！”

段思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站在平衡木上的季湘和最近看台上的林安一颗心也落地了。

季湘有丰富的比赛经验进行调整，刚刚一个小晃和停顿并不是严重的问题，其实她自己也能完全扭过来并且继续完成后面半套动作。只不过在这种时候，听见队友熟悉的声音总是能心安的。

倒叉后的近木舞蹈俏皮也优雅，交换腿接交换腿180再接小翻，跳步开度与转体度数超过标准要求，这一串的连接速度也很快。立转360之后，季湘站在木头一端，轻轻呼出一口气。

事已至此，遇到什么就解决什么。

后直1080落地钉住了。

林安差点虚脱地跪下来。

季湘和段思捷击掌跳下场。虽然没有顺利地完成全部难度，但除了那一个小瑕疵之外质量不错。

她获得了6.7+8.5的分数。季湘看了一眼，面色与心情都平静。

赛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也不可能次次都完全做到完美。断连接不过就是稍微少个0.2，刚刚柯蒂斯也没能上满最高难度。

季湘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解开脚上的绑带，准备下一轮的自由操比赛。

最后一轮的时候，林安沈诺仪和乔奕星终于仗着自己个子小溜到了媒体席。季湘和段思捷路过，终于握住了彼此的手。

林安深深凝望着季湘，隔着护栏板两个人艰难地拥抱住了彼此。

“加油。相信你。”林安沉声说。

到此时，彼此已经无需多言。

林安知道，无论怎么样，季湘都会拼尽全力的。

自由体操，是全能第一组的最后一轮。

这一轮，季湘和柯蒂斯将会在第五位和第六位登场。段思捷第三个上。

吉莎和奥莉薇亚将会在本轮率先登场。这两位的自由操难度一个6.9一个6.7，都是能够在单项决赛中冲一冲领奖台的人，本轮也是她们必须要把握的关键。

目前前三项结束，段思捷暂列第一，特里希娃排名第二。柯蒂斯和季湘分列三四名。这四个人之间的差距不到0.2。但是如果只论自由操的难度，段思捷和柯蒂斯相差将近0.8。所以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无法分出前三名。

吉莎率先登场，大难度空翻是她的拿手好戏。

这套包含了后直两周、后团两周加转720等高难度动作的自由操堪称精彩。

到这个时候，全场都为她鼓掌喝彩。

竞技体操，是一个个女孩用身体撞开运动极限的大门。

她这一套完成了6.9的难度，最终全部顺利完成，一扫高平发挥得不佳的阴影。她终于完成了全部四项，结束了这场艰辛的比赛。自由操给了她8.5的完成分，最终四项得分59.9。

之后上场的奥莉薇亚的技巧串是转体流。她的难度顶格能有6.7。

季湘站在自由操这块场地的边上，仔细地看着她们的动作。这些都是她即将在自由操决赛面对的对手，每一个都不好对付。

“湘啊，你这后面自由操也不好打啊。”段思捷搂着季湘肩膀。

“走一步看一步呗，保持一颗不拿冠军就死在自由操场地的心态。我别无他选。”季湘摊开手肘撑在赛台上。

段思捷拍拍她后背，开始给自己缠肌贴和绷带。季湘也坐下来，把脚踝和膝盖的重新拆掉绑紧。奥莉薇亚的那套天鹅湖表演完了，在第三串的时候出界，最后获得了6.7+8.6-0.3,15分整，四项最终得分61.5。虽然自由操发挥一般，但这个全能分数绝对不算低了。

这场比赛，奥莉薇亚的全能实力、平衡木与自由操的能力都完全地展现在世界面前。

段思捷马上要登场了。

她站在场边的镁粉框里做准备，脚底和手掌抹了厚厚一层。这是她在这个赛场上最后一套自由操，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她不想出现任何问题。

“思捷加油！”作为观众的三个人齐声喊。

段思捷回头朝她们笑了一下。

她站在场边亮相，随后轻轻扬起下巴，优雅地三步走上了赛场。

段思捷的父母和许多亲人都来到了现场。被家人宠爱着长大的小公主，如今也在被世界宠幸。

《克罗地亚狂想曲》音乐响起。

段思捷活泼又灵动，小精灵在赛场中昂起头。

她踩着慢板的节奏，先完成了一小段舞蹈，回到了边角。她随之冲出去，一个漂亮的、H组难度团身两周加转720度。空翻高度非常优秀，滞空能力也很强，像是在空中飘着完成了这个空翻旋转。

“好样的！”季湘在场边扯着嗓子喊。

到了这个时候，段思捷已经是完全在享受舞台。奥运的比赛比一场少一场，她想抓住一切由自己争取来的机会。这一场比她平时的舞蹈更加能展现出磅礴的生命力量。

从青奥会到今天的奥运会，她与奥林匹克有缘分。

段思捷的第二串是快速快速接后直1080，AAE的串。她的力量感很充盈，两个快速带起来的后直1080依旧很高。她从十四岁开始拥有这个动作。

第一圈，是她从全运会出道走到青奥会，那时候她的力量还没有这么充足，勉强转完三圈重心会很低，落在地上都快脑袋找地了。只不过这个动作对于十四岁的小队员而言，能做就已经是天赋。

第二圈，是她从青奥会走到成年组。等到同批人升入成年组，她曾经引以为傲的能力变得不那么出众，尽管高度因为力量的增加已经改善，但在季湘、乔奕星、沈诺仪等到一系列人优质动作的衬托下，她转体偷度数、绞腿这样的问题变得愈发明显。她无法再获得更好的完成分。

第三圈，是她从低谷走到奥运会。

她的转体终于一遍又一遍的打磨中转满了圈数，绷紧了姿态，变得完美无缺。

音乐的节奏进入鼓点更强，更快的旋律。

这对体力要求很高，两串难度高的空翻技巧串完成之后还要完成快节奏踩点的舞蹈，还是在高强度完成了三套之后，在体力的末端还要挑战极限。虽然整套自由操也只有一分半，但这一分半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所以，能在奥运会第一组参与全能比赛的人，都是绝对的佼佼者。

后直900接前直540度。这一串很难，落地稍微重心前倾，但是拼了命控制，最后还是站稳了。边角舞蹈遮掩了这个小瑕疵。经验需要一点一点积攒，将失败的过往变现成为成功的调整，也是一种能力。

交换腿结环接交换腿180。立转1080。

相比其他领域，在竞技体育的行业里，天赋要被更加看重。可是，天赋是决定你能走到多远，努力才能决定这条路走得扎不扎实。

最后一串，段思捷很努力地控制住自己不要明显大喘气。

这是五天里的第十一套，她已经累了。

她以前很看重结果，对自己要求甚高。她非要拿第一，拿前三，打败站在前面的人。竞技体育需要这样的劲头，但它也需要人接受自己的不足与不如人。

段思捷绝对不能归类为平庸那类，她是个出色的体操运动员。只是她自己知道，在她这个时代，她和国际排名前一二名的全能选手、单项选手相比，还是有差距的。

说服心高气傲的自己接受现实，并依然毫不服输地继续努力，也是一种足够璀璨的魅力。

段思捷带着这种魅力与魄力在演绎《克罗地亚狂想曲》。原曲明快的旋律在刻画战争洗礼后悲伤的城市底色，然而在改编之后不再那么悲伤，段思捷的演绎是她在历经挫折之后站起来的成长。

后团两周，撑着身体落地站稳了。

这个名叫段思捷的小精灵，在世界面前也站稳了。

段思捷下来之后喘得厉害。

她压抑着呼吸和观众招手，鞠躬致谢向所有人敬礼。

“我说你这不是号称今年队内体测稳坐前三名吗？怎么给自己整成这德行了？”

季湘一边拍着她后背给她顺气一边戏谑她。

她瞅准了这会段思捷没法怼她，这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但段思捷翻个白眼的力气还是有的。

季湘拍拍她的肩膀，回归了正经状态：“你这套做得很不错啊。”

她看着成绩单：“我觉得领奖台有戏。”

“别给我过度捧杀啊。”段思捷总算能正常说话了，她用纸巾沾了沾额头上的汗，“反正今天我觉得我比得还行，什么结果我都接受。”

“哟，不像你啊。”季湘好整以暇看着她，状似轻松得一点都不像马上要比赛的人。

“那还能怎么样？”

“你可是三项之后全场排名第一，别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季湘开始检查脚踝和小腿的绷带，“前面五名分差都不到0.5，谁都有可能上台子，太谦虚可不是我认识的段思捷。”

段思捷释然地笑笑。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今天辛辛苦苦比到现在，前三轮分数积累得相当不错，如果能打败特里希娃她的领奖台就稳了。争强好胜渴望登上领奖台是运动员的本能，参加奥运会的运动员们好胜心更强烈，段思捷扪心自问，她不可能不期待结果。

“如果能上领奖台那当然好了。”段思捷穿上外套，帮季湘做准备。

她在等待自己的分数，用忙来忙去掩盖紧张。

赛场上欢呼鹊起，段思捷的分数出来，6.2+8.6，自由操拿到14.8对她来说是个惊喜，总分61.8，目前段思捷暂列第一。

这也是她的个人全能最好成绩。

段思捷一颗心落了地，和季湘拥抱，和邓卓与李潇潇击掌，跑过去和沈诺仪她们隔着护栏挡板滑稽艰难地抱了一下。随后她转过身，在满场观众里一下子找到了爸爸妈妈所在的位置。她冲着父母比了个心。

段思捷的最终名次，与她之后上场的特里希娃有关。而季湘的最终名次，则是由最后上场的柯蒂斯一锤定音。虽然说做好自己，但在自由操这个项目上完成分非常主观，奖牌最终的归属，很可能也带着裁判的安排。

赛场进入最高潮的阶段。

看射击比赛都眼睛不眨的林安这会居然都不太敢看接下来的比赛了。

她最了解季湘，她最在意季湘。她当然知道季湘多渴望这块全能金牌。

这场比赛比得艰辛，她这么多年的训练也很艰难。世锦赛全能决赛后的那块银牌季湘很是不甘，一年之后的今天，季湘就是剑指那块全能金牌去的。比到现在，前三轮分数咬得死紧，她和柯蒂斯之间只差0.01。年轻小将单挑国际名将，并且已经快把叱咤全能赛场数年的名将柯蒂斯逼得不得已全项上最高难度，这就是季湘的胜负心。

高手对决，胜负将在大决战之间产生。

特里希娃正在比赛。她和段思捷的自由操难度相当。最后一项中，她的主要对手将是已经结束比赛、目前暂列第一的段思捷。

这是这位俄罗斯名将、当家花旦的第二次奥运。二十二岁的她仍旧保持了出色的竞技状态。优越的气质、保持很久的难度、积攒很深的经验。她是中国队的竞争对手，但同时，她也是女子竞技体操项目值得尊重的优秀运动员。

段思捷在特里希娃下来之后主动迎上去和她握手拥抱。

“祝贺你。”特里希娃用英文跟她说。

“祝贺我们都顺利完赛。”段思捷用英文回她。

赛场上，特里希娃的分数已经出现了。

榜单的名次出现了变动，但没有变化的是，段思捷的名字仍然焊在榜首。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一下子怦怦跳得又重又快。段思捷难以抑制地掩住嘴，泪水在眼眶里快要涌出来。

虽然所有成绩还没出来，但段思捷打败了特里希娃，意味着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段思捷都将站上本届奥运会全能比赛的领奖台。

邓卓直接把她抱起来转圈圈了。这位步入中年的粗糙大汉再一次当着自己学生的面没出息地流下眼泪。

段思捷没有过多地在此时庆祝，她跑去了自由操赛台的另一侧，季湘即将从这里上场。

“湘！”她从后面抱住了季湘，“你一定可以的。”

季湘拍拍她的手，答应道：“我一定可以的。”

《荣耀向我俯首》。季湘要让一切荣耀向她俯首。

季湘单手亮相，缓步走入赛场。

她身着高贵的紫罗兰色战袍，是君临天下的女王。

水钻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会赢的。”

季湘闭了闭眼，随后睁开，眼底全是坚定。

站上她最喜欢的自由操赛场的时候，季湘才突然意识到，这场比赛她的胜负欲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