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地经历、不断地轮回再来,连回炉重造的喘息都不给,死亡不是虚空的黑暗与无法想象的幻境,而只是坠到地上再变成生前的模样。在任凭你是谁也留不下来的世界里,唯一拥有锚点的人就是广义上的长生种。
她不是不知感恩。玖辛奈心情复杂地想。她也希望水门可以少担心点自己,少在他已重复过几万遍的事上耗心费神。只是他向来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做;装作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其实内心深处不甘心得要死。
她也不想这样揣测一个有恩于自己的人,不过是事实如此罢了。
据玖辛奈所知,水门会留一部分钱用来买日用品和衣服。比如耐穿的连帽衫,只要买够大的码数就能穿到破,而不是身量拔高后的不合适感出现。
她的所有衣服都是暗部送来的,所有衣服——包括内衣裤。用无信息包裹的形式,简直像哈利波特里的猫头鹰送信。这些包裹出现的时机总惊人地准确。
这不能不算是一种羞辱,那些人要她知道,自己位于全方位的监视之下,甚至没有挑选贴身衣物的权利。每件布料厚实柔软的衣服背面或角落里都绣着清晰的旋涡图样,像鱼板里的粉色,也可能是那种看似平静却能瞬间吞掉一头熊的大漩涡。
种种表现,像警告也像提醒,但这二者间对寄人篱下的弱者来说没什么区别。
并排坐在操场边缘的树荫里时,赤名樟子飞快地捅了她一下。
毫无预兆。
“喂!”
玖辛奈抬起眼,有点恼火,却一下子停住了要往回转去谴责对方的眼睛。
赤名樟子轻声问道:“怎么了?”
那是一个对她而言极其常见的侧脸。波风水门无数次地微微斜过身体,有点毛躁的发丝滑落,像闪电或静电的具象化。如果月亮是融化的枫糖,那些阴影里透明的琥珀色糖丝全都化到了他的头上,而对面那个男孩的脸被衬得一钱不值。没有人注意到她们,所有人要么和自己的朋友在聊天,要么在练习,或玩耍、休息,老师回办公室去了,不知道在做什么。被太阳加热到空气都扭曲的操场上空,好几道眼神如同看似垂直却无法证明的线条,在比几何题还要复杂的时间里经过。
她向来记不住他具体的、作为“人”的形象和影子,那却是第一次注意到他不厚不薄的嘴唇和下巴,大概因为每天都能见到,所以才没察觉一些变化。小孩子变得很快,那里的线条竟已经开始趋向流畅。
玖辛奈欲言又止地转头,一对上赤名樟子平静的眼神,却说不出什么责问她是否“明知故问”“有意试探”的话:“……抱歉,你弄得我很痛。”
结果反而是自己道了歉。始作俑者赤名樟子故作深沉地“哦”了一声。“我是让你看那边——有人在打架。”
那原本是水门和奈良鹿久的反方向,只是战况正在缓慢移动,而奈良鹿久不知道注意到了什么,突然拉着明显还在状况外的水门上前,试图挤进人群。
“老师不在。”她继续补充道。
很久以后赤名樟子还会拿“莫名其妙起身去劝架还记得要自我介绍”这件事来调侃玖辛奈。她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毕竟其中之一是秋道未来的家主,连奈良鹿久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应该去劝架,却有不嫌事大的孩子拦着他,不让猪鹿蝶之二会合。
这种有点严肃的事情由她极其活泼的口吻讲来,好像没那么严重,连坐在边上自顾自抽烟过肺的鹿久也才想起来,说:“哦!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吧……丁座这家伙,从小到大都最讨厌别人用那个字形容他了。”
秋道丁座从碗里抬起头:“是有点恶劣啊,连老师也不见了。”
嘴上说着“有点恶劣”,其实也只是无所谓的过去了。出言挑衅的那家伙在毕业后没有牺牲在战争里,和今天的他们也无甚交集。大家都笑嘻嘻地聚在烤肉店里,围桌坐着,明显是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有那时不在场的千手绳树挠着头问:“居然有过这样的事?”
赤名注意到烤肉熟了:“谁吃?”不待别人回答,一下子就把肉夹走了。
“啊,我要吃!”
“又慢了啊,绳树。”鹿久懒洋洋地道。
“再上十盘怎么样?”秋道丁座很豪迈地举着空碗示意:“下次让鹿久请回来就是了!”
“……喂喂!”
“不用!”玖辛奈忍不住笑了一下:“你随便点就是了。”
水门沉静而平和地不语,只是笑。
等她点完,才说:“提醒一下,上忍的津贴每个月十五号才发。”
玖辛奈做了个鬼脸:“切。怎么突然说这个,我知道的。那件事,你忘了吗?”
“没有啊。”
但是。她想。她有必要向他解释一下。
樟子突然朝她扬起眉毛。
从浅水的蓝看进那双纯而冷冽幽深的蓝眼睛,心里的东西走到嘴边,却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太阳太大,我是担心你们中暑。”
“诶?”
“太阳啊,”她莫名紧张,却强行伸手比划,“看不清……又热,就像今天,好想吃雪糕。”
“你要吃雪糕?”丁座再次叫来服务员,对着菜单问坐在最里的玖辛奈:“你要什么味的?草莓、芒果、西瓜、普通……”
她心砰砰狂跳,几乎要被面前的热气烫伤,好歹隔着一层皮肉与上忍套装,只好赶紧说:“芒果!我要芒果味的。”
“……冰沙?”水门撑着脸的手捏住脸侧发丝,揉了一揉,又放了下来。他似笑非笑地和服务员说:“不,她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