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辛奈“嗯”了一下。“干嘛?”
“你有镜子吗?”
“没有。”玖辛奈充满恶意地揣测道:“但我想,只要拍得人五官完整就够了。”
“陪我去洗脸。”
玖辛奈愣了一下,突然吃吃地笑出声来:“洗脸就洗脸,可你脸上的表情怎么这样怪?”
“给我过来。”樟子一下子抓住她,两个人来到教学楼后的水房。这里爬满藤蔓和喜阴的植物,一天内只见一个小时的太阳。砖缝内长着无休无止的青苔和野草,水龙头边上甚至每周都会冒出千奇百怪的野蘑菇。
樟子习惯性地伸手去拍了下雨伞般的大蘑菇,把孢子清干净后才拧开水龙头。她们等手掌变得湿润后就开始清理脸上的热意和汗水,结束时彼此的面孔都湿漉漉的,几颗晶莹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落,又被凉丝丝的风吹得半干。她们凑得很近,头顶的火焰就安安静静地越燃越旺。尽管樟子在脑后束了个马尾,那头狂野的红发依然蓬松散开,和玖辛奈的披肩发一起掉进面前不太干净的玻璃窗里,蒙了一层轻轻颤动的树影天光。
并不是能清晰视物的镜子,反倒显得她们更像两块一模一样的艳丽油彩。
玖辛奈呆看了几秒,说:“走吧,应该快要叫到我们了。”
樟子伸手去摸,发觉脸颊已经干了:“好快。”
“对不起。”玖辛奈终于抹掉脸上的泪。“其实我不该那样说你。不做忍者的人如果有一百个,九十九个会被忍者掀起的战争波及。可是活下来那唯一一个,却变成指挥忍者的人。”
“贵族做国家的买卖,平民做村子的买卖。”她走上前来,轻轻地揭起玖辛奈脸上被泪水黏住的发丝。“……忍者,做生与死的买卖。这是谁说的话,我想起来了:猿飞佐助。就印在历史书的第一页上。”
玖辛奈又去洗了次脸。
“你总是比我聪明。”樟子皱着眉看她,却不是难过,而有点若有所思的愉快。
可是旋涡玖辛奈摇了摇头,“我考不到第一名。”
一回到教室,鹿久就控制不住地回头瞟她们,好似一种无声的问询。玖辛奈和樟子气定神闲,又等了一会儿,摄影师扯着嗓子喊:“波风水门!”
他先举手:“赤名同学已经回来了。”
“哦,那你先来。”摄影师顺着水门的手指看到红发女孩,招呼她上台。
等她拍完后,才轮到水门,果然是按照名次顺序来排的。
水门被叫到名字,就上去目不斜视地端坐了三秒,然后微笑离场。全程没有看除了身边和鞋尖外的地方。
“旋涡玖辛奈!”摄影师对着打印出来的表格看了下,继续喊:“旋涡玖辛奈!”
“来了。”她听到第一声时还愣了一下,然后才快快地跑到前端,扶着椅子坐好后,又发觉这摄像机未免太过落后,笨重如搬家时的打包箱子,还扯着布帘,莫非可以制作从前最流行的银版上色肖像?这么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咔嚓一声眩光闪过,摄影师长出一口气后开始利索地收拾起装备,打光师也开始活动筋骨。
玖辛奈回到樟子身边,发现教室里的人不知不觉少了一半。她刚想开口说话,松下吉子就过来敲门:“还在的人,认真听一下我的话。首先,恭喜你们毕业。”
鹿久带着大家鼓掌:“谢谢老师。”
她笑着“嗯”了下,继续说:“第二天,来这间教室领取毕业证,然后留下来听分组结果。不可以再提前跑掉了!大家互相转告一下——不在场的人也要转告哦。辛苦了,回家后好好休息一下吧!”
她一转身离开,樟子也拽着玖辛奈走出教室门。“吃什么?”
“随便。”玖辛奈看见她面无表情的样子,有点想笑,于是改口:“看你。”
最后她们竟然去一家新开的小店吃果冰。新店开业,折扣的力度很大,两个人索性分开点单,烈日不再压人,她们面前是琳琅的果塔,水果下又是晶莹的冰山,连空气中都盈满了甜香。好像玖辛奈过去在学生时代同好友一起出门,总要找个这样温馨的小店歇一歇。她回忆起过去的幸福,其实有点痛也有点缓不过来,连带着语气放轻放慢,变得慵懒。
赤名樟子吃得很快。她喜欢水果。吃完后,就看着对面的女孩。其实她和波风水门在一些小细节上很像,吃到甜美的桃子时总眯一眯眼,像猫咪。
玖辛奈说了许多事给她听。其实也不是很多,但琐碎的话语叠在一起,千层蛋糕小小一块,却有一千道褶皱:“他在班级里那么安静,却总在暑假时拉着我去抓鱼,又不知轻重缓急,有时候我还在爬树,他就去菜市场给那些老板帮忙,也不要工钱,就换点肉蛋奶,肉也不是好肉,牛杂碎,猪大肠,我们都吃过。他不是正式的忍者,被赖账了也没办法讨回来,所以我们后来就只和一个老板合作。你不知道,我老在蔬菜摊前被人欺负。看到我只拿了一条莴笋,那个老板娘就装作看不见我。我确实不高,可是被其他顾客挤到最前面后,她也不帮我结账。只有我一下子买我们一星期吃的量,她才过来。后来水门知道了。他,”玖辛奈深吸一口气,她眼睛里雾蒙蒙的,又莫名笑起来,轻轻揉着眼角继续说,“他就出面,帮我去和老板娘交涉。”
樟子挖了一勺带着蜂蜜的冰沙,问:“怎么交涉?”
玖辛奈摇摇头,她不知道。“后来,就没有人再无视我了。”
“他为什么帮你做这么多事?你也……”樟子自知失言。“抱歉。我是说……”
“没事。”玖辛奈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其实这些事,我都快要忘记了。说给你听,好像又经历了一遍。只是没有那么真切,大概不久后就可以忘掉。”
樟子不说话,埋头吃冰。
许久,她抬起头来,看到玖辛奈碗里已经化出冰水。
“其实,波风水门这个人……”
“我知道,”玖辛奈打断了她,静静地停了一会儿,才低而缓和地说:“……我知道。”
玖辛奈在很久之前就开始幻想一个场景。她是如此渴望它的发生,以至于日思夜想,差点以为自己的想象已经切实地进入了生活,不再是一场引人犯罪的幻梦。因为此地的犯罪成本太高,她已经死了一次,小部分时候想的是:死了又如何?但大部分时候还是很惜命的。
她幻想过水门说话的表情。他比自己高些,会垂着脑袋吗,还是双手无力,不再摆出防御的姿态。眼睛呢,嘴角呢?一旦梦进行到了一个令人失态的地步,一切画面就“扑通”一声落进水里消失了,如同一颗过重的卵石,一具绑着铁块的尸体。这就是大脑走到了穷途的标志,因为她没有足够的素材,去想象波风水门对自己道歉的样子。
只是现在,这项活动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她曾这样努力,这样努力地隐蔽地去探索在未知地带滞留过久的他,却一无所获。不,她有所收获,互相照顾、彼此信任的同伴回身一刺迎面一击一锤定音,直将她推接上了命运的高架桥。
拿到毕业证时,她们对比着看照片。玖辛奈其实很瘦,只是她故事里的水门好像总在灶台和家务里忙碌,端上菜端上肉,帮孩子打扫一切,又包办一切。听起来很忙碌很负责,但玖辛奈就是跟不上同龄人的发育程度。笑一笑,面容还是巴掌大,却露出一颗虎牙,有点活泼的样子,但也只有一点。
樟子就稳重很多。火红的头发连发丝都整整齐齐,脸也端得很正,大眼睛下就是弯弯的嘴角,不仅被玖辛奈对比出“笑不露齿”的铁律,其实那抹笑意清淡得有至于无,不是熟悉她的人就看不出来。
樟子看着看着,突然说:“你看镜头的眼神像在看人。”
玖辛奈顿了一下,又自然地拿回毕业证,小心地在兜里放好了。
人还没到齐,所以老师没有来,宣布分队结果的时间也迟了很久。
但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