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侠很少有这种“插不进话去”的尴尬状态：

他作为布鲁斯·韦恩时，是哥谭备受欢迎的名流人士、花花公子，不管是沉迷享乐的有钱人、试图搭上高枝麻雀变凤凰一飞冲天的美人，还是天天盯着他行程的八卦媒体，都蛮喜欢他的；他作为蝙蝠侠时，更是这个大家庭中不可或缺的重中之重，是许多义警的导师和引路人，只要双方不曾产生什么不可调和的原则矛盾，就更不会有人忽视他了。

但是猫才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嘻嘻。猫来了，猫踹你，猫骄傲，猫走了。猫见，猫来，猫征服，猫得到，猫做什么都是对的。

于是他只能把注意力放在一旁倒在地上，还在时不时抽搐几下的小丑身上，打算先给这家伙来一剂肾上腺素，先把命保住再送他上法庭。

蝙蝠侠刚来到小丑身边，还没来得及给他扎上一针，便意外从小丑的脖颈处，发现了某些相当不对劲的东西：

那是一个形状十分奇特的伤口。三道割痕，两边浅中间重，而这样的痕迹，只有一把三叉戟形状的匕首，才能造成。

蝙蝠侠手下动作分毫不停，同时回过头去，果然在塞西莉亚的手中，见到了同样造型的匕首，她之前抛着玩的就是这把：

“塞西莉亚，你的匕首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在哥谭，有个城市怪谈，叫“猫头鹰法庭”，据说这是一股潜藏在哥谭数百年之久的邪恶势力，甚至还有一首专门形容它的哥谭童谣：

当心猫头鹰法庭，时刻监视你出行。暗处窥望哥谭市，藏于矮墙阁楼间。居于家中他同在，卧及床间他亦存。万莫提及他名号，利爪将你头来寻。①

别看韦恩家族在明面上已经近乎统治了哥谭，但事实上，真正在黑暗里统治着哥谭的另有其人，这便是猫头鹰法庭。它的存在时间与哥谭的历史一样长，甚至可以说，哥谭能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全都是猫头鹰法庭在关键时刻出手，调整大局，改变某些事情的走向，才引导着这座罪恶之城与繁华之都，变成了今日的模样，说哥谭是猫头鹰法庭亲手培养出来的孩子也不为过。

总之，韦恩家族和猫头鹰法庭二者，为争夺哥谭市主宰者的地位，已经明争暗斗了许多年。甚至连蝙蝠侠布鲁斯·韦恩的父母与曾曾祖父之死，都和这个庞大的组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管是为了让哥谭市变得更好，还是为了探明父母之死的真相，总之，蝙蝠侠已经追查了这个组织十余年之久。

但它就像是某种兼具野兽的残忍与人类的精明的复合生物，从不肯自哥谭的黑暗里，向外探出哪怕半点触角，只在蝙蝠侠试图把哥谭变得更好的时候，突然动用它的势力，让他的所有努力均化作泡影。

即便蝙蝠侠能够找到一点关于猫头鹰法庭的蛛丝马迹，可这些家伙总是能在蝙蝠侠真正追查到他们头上的前一刻完美撤离，简直就像是在跟他玩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似的。

因此，哪怕蝙蝠侠锲而不舍地追踪了猫头鹰法庭这么些年，也只得到三个有用的情报：

第一，猫头鹰法庭的成员中，甚至不乏名门望族，但不管这些人出身如何，至少都是哥谭本地人；

第二，法庭成员在聚会时，会以白色猫头鹰面具覆面；

第三，当猫头鹰法庭决定消灭任何阻挡他们发展势力的人时，会派出名为“利爪”的改造人战士行动，部分利爪会使用造型古怪的、三叉戟一样的匕首。

他看塞西莉亚对这把匕首的态度如此随意，便误以为塞西莉亚根本不知道她可能惹上了多么麻烦的东西，劝道：

“你不该使用它，它是——”

“它是我的战利品，是死人的遗物，是我的主君留给我的东西。”塞西莉亚打断了蝙蝠侠的话，甚至还隐隐有些挑衅的意味，“我有权力决定如何使用它，用不着你来教我。”

蝙蝠侠突然感到了久违的头痛。

之前他在突然得知自己有个儿子，把当时还桀骜不驯的达米安带回韦恩庄园的时候，也没这么头痛过，此时的糟心感甚至更胜以往：②

达米安当时至少还是个孩子，三观还在成型中，有着一定的可塑性和可改造性，但这位自称“塞西莉亚”的来客却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你无法轻易改变一个成年人的三观，就好像你想要彻底改造一块花岗岩的话，只能将其击碎重铸，而不能如揉搓橡皮泥一般将其轻轻松松揉圆搓扁。

猫女见两人之间的气氛莫名僵硬，立刻充当起和事佬的角色来：

“好啦好啦，蝙蝠，别跟小姑娘计较嘛。”

“你看，芭芭拉得救了，除去小丑之外没有任何人受伤，而他落得这个下场完全就是他咎由自取，你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总之，你赶紧把他带回阿卡姆抢救再送他上法庭吧，塞西莉亚就跟我走——”

“不行。”蝙蝠侠沉声拒绝了猫女的提议。

他越是看着脸朝下倒在血泊里的小丑，就越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因为他已经和小丑针锋相对了很多年，自然深知这家伙的脾性：

入狱对小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威慑力，基本上就是个短暂的休假；死亡对小丑来说既不是惩罚也不是奖励，他只想死在“不该杀人”的义警手中，最好能够用自己的死亡去腐化和侵蚀别人，把所有的好人都变得跟自己一样无可救药。

那么，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精神状况堪忧的人，这样一个只要还剩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停止搞事的犯罪分子，真的会在受了伤后，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吗？

更何况他刚刚还给了小丑一针肾上腺素，这一针的分量换在蝙蝠侠自己身上，足以让夜巡时被反派从十几层高楼一路揍下去的他，都能暂时感受不到疼痛振作起来，那么，为什么小丑在挨了这一针之后，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按照小丑的一贯作风，这家伙既然都受了这么重的伤，难道不该千方百计地让塞西莉亚直接杀掉自己，击溃她作为好人的心理防线吗？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不会针对塞西莉亚，但他也绝对会把同样的手段，用在蝙蝠侠的身上——

那么现在，他的大敌、他最想腐化的人，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可为什么小丑还是一言不发？

还是说小丑已经死了？毕竟只有死人才会如此安静，不会说话。

蝙蝠侠突然大步上前，掐着小丑的脖子，一把就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轻松得跟提什么小鸡仔似的。也正是在把小丑从地上揪起来后，他才得以松了口气，因为小丑的确还活着。

对，小丑还活着。虽然看起来凄惨了些，但至少还活着。

虽然他的正面被剔掉了不少肉，都能看见森森白骨从小丑的胸腹之间隐隐露出，就像一条被吃得七零八落的鱼一样，但至少他还活着；虽然小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头盖骨都不知道为什么缺了一块，就跟被打开了拉环的易拉罐饮料似的，但至少还活着；虽然自这具已经快要流干了血，呈现出一种不新鲜的肉类才会有的诡异灰白色的躯体间，能看到他的心脏上有一个不小的缺口，但……

不行，这已经不算活着了，这充其量只能算“没死，但也就是一口气的事儿”。

不管蝙蝠侠再怎么努力，也没法给塞西莉亚找借口了，因为从小丑的惨况里，他看到了某种比“杀人”更可怕的东西。

他蹙起眉，谨慎地措辞——老天啊，他当年刚把达米安带回家的时候，面对着那个张口闭口就是“我更强”“应该用我的方法解决问题”“为什么不能杀了他一了百了”的桀骜不驯的刺客联盟接班人的时候，都没这么谨慎过：

“塞西莉亚，一个人是不该把另一个人的性命，当做玩具一样来摆弄的。”

“如果你习惯了漠视他人的生命，那么别人也会如此对待你、怨恨你。可你毕竟是血肉之躯，你无法保证你永远都立于不败之地，那么，假使这样的恶果在你最虚弱的时候反噬了你，你又当如何呢？”

塞西莉亚原本还在谨慎地跟猫女拉扯——老天啊，她怎么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猫女竟然有如此充沛的慈爱之心，属实令不久前还在单方面敌视猫男的她颇无法招架。

塞西莉亚宁愿再去给一百个小丑开瓢剔骨，也不愿意跟猫女就“日后职业规划”这件事上拉扯了，但在听到了蝙蝠侠的训话后，她原本谨慎而克制的神色竟然松动了一下，甚至还露出一个浅淡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就好像在许多年前，在她尚且未被尘封的记忆里，在洪水淹没世界之前，也有人这样谆谆教导过她一样。

只不过这段记忆太遥远，只不过横亘在回忆与现实面前的，不仅有世界的参差，还有已经溺亡的数十亿人。

也就是说，塞西莉亚根本就没把蝙蝠侠这一番罕见的温和话语与苦口婆心听进去。这些话语就像是穿堂风一样，从塞西莉亚的耳边丝滑地吹过去了，没能在她心上留下半点痕迹。

她只是在含笑凝视着蝙蝠侠而已，就好像从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上，能够找到一点她的主君、她的溺亡怨魂、她的布鲁茜·韦恩的残影：

大家都是同位体，让我吃一口代餐又能怎样嘛，反正不会死人。更何况，按照狂笑之蝠的说法，布鲁茜到最后一定会来主世界，那么她在看到另一个自己、看到这个主世界里更正义的蝙蝠侠后，就真的不能吃一点醋吗？哎呀，只要吃一点，一点点就好，只要能让我确认她的确在乎我，即便她下一秒就让我去死，我也没有什么遗憾啦。

塞西莉亚一言不发，只微笑地看着蝙蝠侠，但正是这个举动，却让蝙蝠侠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说下去了。

但凡是个对感情感知正常的人，在对着这样一双曾经死气沉沉、眼下却深情满满、仿佛在整个世界里只能看得到你一个人的眼睛的时候，不管你的性取向是什么，你都不能拒绝这样的眼神。

因为深情是无法被忽视的，真心是很难被辜负的。

只要这份爱意没伤害到任何人，没有阻碍任何人的正常生活，那么，只要不是感情淡薄的反社会疯子，就都不可能残忍地去踏碎这一颗真心，哪怕要拒绝，也得字斟句酌地考虑用词遣句。

如果你面对的，是一个看起来就死脑筋、张口闭口都是“主君”的、整个人的精神都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死感的家伙，那么，你的谨慎程度比起前者来，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你的主君只教你杀人，却不曾保护你，那么，他就不是合格的导师，更不能指引你、教导你。”

——好，魔法结束了。

只一秒钟都不到的功夫，塞西莉亚的快乐代餐时光就被蝙蝠侠喊了暂停，以至于塞西莉亚不得不开口打断他的话，礼貌地纠正了一下：

“是‘她’。”

“而且我的主君不曾苛待我，她已经倾尽所有给了我所有她能给的东西。她在教我杀人、开枪和用刀之前，已经保护了无知无觉的我许多年；她在与我一同坠入黑暗的那一刻，却还想着要将我托举出去，远离这泥潭。”

这是真的。

当年蝙蝠女侠在确认“亚特兰蒂斯来者不善”后，第一时间想的便是把塞西莉亚送离哥谭，离开自己的身边，离这是非之地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