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将那片惨白的灯光和冰冷的铁栏隔绝。深夜的城市风,带着尘埃和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吹在脸上,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不真实的暖意。
“出来了…终于出来了…”柳氏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被谢明玉和张嬷嬷死死架住。她仰头看着这片被无数高楼切割、又被霓虹灯光染成诡异色彩的陌生夜空,泪水无声滑落,分不清是庆幸还是更深的茫然。
谢明远贪婪地深呼吸,试图驱散肺腑中残留的消毒水气味,可吸进来的却是更浑浊的都市空气,让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环顾四周,鳞次栉比的高楼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窗口透出的点点灯光如同怪物的眼睛,飞驰而过的汽车拖着长长的光尾,发出刺耳的呼啸。这一切,比那冰冷的滞留室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格格不入。“此…此地便是人间?”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文人的脆弱和困惑。
谢明轩则像只刚放出笼子的小豹子,短暂的恐惧被强烈的好奇取代。他瞪大眼睛,指着远处高楼上闪烁的巨大广告屏:“哇!那是什么?好大的琉璃板!里面的人在动!还会变颜色!”又指着呼啸而过的摩托车:“那铁马跑得好快!不用马拉!”少年的适应力似乎总是最强的,危险过后,新世界的光怪陆离立刻占据了他的心神。
谢镇山站在台阶最高处,魁梧的身躯在夜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仰着头,望着这片被灯火染红的、看不到星辰的陌生天穹,胸膛剧烈起伏。派出所里的屈辱感如同毒藤缠绕着他,冰冷的铁栏、居高临下的盘问、被“皂隶”围困的无力感…这一切都让他怒火中烧。然而,当他目光扫过身边惊魂未定的妻子、茫然无措的儿女、还有强撑威严却难掩疲惫的老母时,那股翻腾的怒火又被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东西压了下去——一种无力保护家人的挫败感。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饱含复杂情绪的叹息。
祖母在张嬷嬷的搀扶下,脊背挺得笔直,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喧嚣迷离的天地。她没有看那些新奇的高楼和灯光,目光最终落在了站在最前面、紧紧攥着一张纸片的谢砚秋身上。那张年轻却写满疲惫和坚毅的侧脸,在晃动的霓虹光影下,显得格外单薄,又格外沉重。老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托付。
谢砚秋紧紧捏着那张盖着红章的《临时救助证明》,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手。两个月的期限,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她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尾气和尘土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下最急迫的,不是两个月后,而是今晚!必须立刻找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娘,祖母,爹,大哥,二弟,”她转过身,声音带着疲惫,却努力保持镇定,“我们先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这张纸,”她扬了扬救助证明,“说可以去便宜的小旅馆或者城郊的出租屋…但费用要自理。” 她刻意加重了“自理”两个字,目光扫过家人。
“自理?”柳氏刚缓和一点的脸色又白了,“秋儿…我们…我们哪有钱啊?” 刑场穿越,身无长物,除了身上这套沾满灰尘、与现代人格格不入的中衣里衣,他们真的一无所有。在出租屋醒来时,谢砚秋就翻遍了那个狭小的空间,只找到几张零散的、皱巴巴的纸币,加起来还不够买几桶泡面。
谢镇山眉头一拧,刚压下去的烦躁又涌了上来:“岂有此理!官府既知我等遭难,竟还索要钱帛?此乃何道理!”
“爹!慎言!”谢明远慌忙低声道,紧张地看了看还站在派出所门口台阶上、如同门神般盯着他们的两名辅警,“此间规矩不同…官府…官府也是按章办事。” 他虽觉屈辱,但经过派出所的“洗礼”,他比父亲更深刻地认识到“规矩”二字在此地的分量。
“按章办事?”谢镇山冷哼一声,却也没再大声反驳,只是脸色更加阴沉。
谢砚秋没时间纠结,她看向那两个辅警:“警察同志,我们…我们这就去找地方。能…能告诉我们附近哪里有便宜的住处吗?”
其中一个年轻点的辅警抬手指了指马路对面一条灯光昏暗、招牌杂乱的巷子:“喏,穿过去,后面那片就是‘阳光新村’,里面有不少私人开的小旅馆,还有贴条招租的。便宜是便宜,就是条件…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他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多谢!”谢砚秋道了声谢,不再犹豫,拉起安静站在她腿边的谢明哲的小手,“我们走!”
一行人,穿着古怪的“古装”,神情疲惫而茫然,在深夜的城市街头踽踽而行,穿过车流不息的马路,拐进那条散发着食物酸馊味和垃圾腐败气息的狭窄巷子。巷子两边是油腻腻的小吃摊(已收摊,但气味残留)和紧闭的卷帘门,墙上贴满了各种“老军医”、“通下水道”的小广告。脚下的水泥路面坑洼不平,积着黑色的污水。
“此…此地如此污秽腌臜…”柳氏用袖子掩住口鼻,眉头紧蹙,眼中满是嫌弃和不适。她出身世家,嫁入高门,何曾踏足过这等地方?
谢明玉也紧紧抓着母亲的胳膊,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污水坑。谢明远同样眉头紧锁,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谢镇山则全程黑着脸,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阴暗的角落,仿佛随时会有宵小跳出来。只有谢明轩依旧充满好奇,东张西望,甚至想去摸摸墙上那些色彩鲜艳的小广告,被谢砚秋低声喝止。
巷子尽头,豁然开朗(相对而言),是一片密集得如同蜂巢般的握手楼群——所谓的“阳光新村”。楼与楼之间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肩,抬头望去,一线天的缝隙里是各家各户伸出的晾衣杆,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如同万国旗。空气里混杂着油烟、潮湿的霉味、廉价洗衣粉和若有若无的下水道气味。狭窄的过道两旁,开着一些小卖部、理发店、快餐店(已关门),更多的则是挂着简陋灯箱招牌的小旅馆——“温馨之家”、“平安旅社”、“一夜安眠”,名字起得温馨,但透出的光线昏黄暧昧,门口坐着或站着几个眼神飘忽、穿着暴露的女子,好奇地打量着这群深夜闯入的“奇装异服”者。
“这…这便是客栈?”谢明远看着“一夜安眠”门口那个浓妆艳抹、叼着烟卷、斜眼打量他们的女人,脸色瞬间涨红,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这与他想象中的“客栈”相去甚远,更像是话本里描述的烟花之地!
柳氏和谢明玉更是羞得抬不起头,紧紧依偎在一起。
“姐!这里好多人!”谢明轩倒是兴奋地低呼一声,被谢砚秋一把捂住嘴。
谢砚秋的心也沉了下去。这环境,比之前的出租屋还要糟糕百倍!但她别无选择。她硬着头皮,走向一家看起来稍微“正经”点,招牌写着“友家旅馆”、门口坐着个嗑瓜子的胖大婶的旅馆。
“老板娘,还有房间吗?我们…我们想住店。”谢砚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胖大婶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在众人古怪的穿着上停留片刻,又看到谢砚秋手里紧攥的救助证明,嘴角撇了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几个人啊?要几间?单间八十,双人间一百二,押金一百。” 她吐掉瓜子壳,语气懒散。
八十?一百二?押金一百?!
谢砚秋的心猛地一抽!她口袋里那几张可怜的零钱,加起来连三十块都不到!连最便宜的单间都住不起!
“呃…老板…老板娘,”谢砚秋脸上堆起尴尬的笑容,声音带着恳求,“我们…我们刚遭了灾,身上钱不多…您看…能不能便宜点?或者…通融一下?我们有这个…”她赶紧把救助证明递过去,“民政局的同志说,有这个证明,可以…”
“证明?”胖大婶接过证明,随意瞥了一眼,嗤笑一声,像丢垃圾一样丢回给谢砚秋,“小姑娘,这玩意儿糊弄谁呢?我这小本生意,概不赊账!没钱?没钱住什么店?去桥洞底下凑合一晚得了!”她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走走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谢砚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巨大的羞耻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默默收回那张轻飘飘的证明,只觉得它此刻重如千斤,更像一个耻辱的烙印。
“混账!”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在身后响起!谢镇山一步踏前,双目喷火,瞪着那胖大婶,“区区商贾贱妇,安敢如此无礼!信不信本将…”他拳头再次握紧,青筋暴起。
“爹!”谢砚秋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转身死死拉住父亲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后拽,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哀求,“别!求你了!别惹事!我们走!我们换一家!”
柳氏和老夫人也急忙上前劝阻。胖大婶被谢镇山那骇人的气势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叉着腰尖声叫道:“哟呵!还想打人啊?穷鬼还横什么横?滚!再不滚我叫人了啊!”
在家人拼命的阻拦和拉扯下,谢镇山被强行拖离了旅馆门口。他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看着女儿苍白惊恐的脸和妻子眼中滚落的泪水,那滔天的怒火最终化作一声憋闷到极致的低吼,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水泥电线杆上!
砰!
一声闷响!老旧的混凝土表面竟被砸得簌簌掉下几块碎屑!
谢砚秋的心也跟着那声闷响猛地一跳!
“爹!你的手!”谢明远惊呼。谢镇山的手背关节处已经一片通红,隐隐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根电线杆,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发泄在上面。
这一幕,让不远处几个看热闹的旅馆女郎和路人更是投来异样和鄙夷的目光,窃窃私语声清晰可闻。
“看,那大个子有毛病吧?”
“没钱还凶什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