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微光如同吝啬的施舍,艰难地挤进“友家旅馆”那扇蒙着厚厚油污和灰尘的窗户,在狭小、潮湿、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霉味的房间里投下几道灰蒙蒙的光柱。房间里只有两张窄小的单人床,此刻却挤着谢家整整七口人——谢镇山和谢明远挤一张,柳氏、谢明玉、祖母、张嬷嬷和谢明哲挤在另一张上。谢明轩则裹着谢砚秋从旅馆前台租来的、散发着可疑消毒水味的薄被,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打盹。
这一夜,无人安眠。硬邦邦的床板,狭窄拥挤的空间,隔壁房间传来的各种暧昧不清的声响,窗外城中村永不停歇的喧嚣(醉酒者的叫嚷、摩托车的轰鸣、夫妻的争吵)…这一切都让习惯了高床软枕、庭院深深的将军府众人痛苦不堪。柳氏和谢明玉几乎整夜未合眼,只是紧紧依偎着,在黑暗中无声流泪。谢明远辗转反侧,腰背酸痛。谢镇山更是如同烙饼,瞪着天花板,呼吸粗重,每一次翻身都让那张不堪重负的破床发出刺耳的呻吟。只有年幼不谙世事的谢明哲,在极度疲惫下,蜷在祖母怀里沉沉睡去。
谢砚秋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沾满污泥、散发着霉味却装着他们全部希望的牛皮纸信封。她一夜未眠,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几千块钱!在这个世界,这就是命!她一遍遍地在心里盘算着:交了两间最便宜单间的房费和押金(老板娘看他们可怜,勉强同意男女分开挤挤),又买了些面包矿泉水充饥,花掉了三百多。信封里厚厚一沓,她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反复数过好几遍——四千八百块整。
四千八!这将是他们在这个陌生世界挣扎求生的全部启动资金。赔偿房东那台破电视(她心里估摸着至少也要一千多),两个月内解决身份问题(这需要多少钱?她毫无概念),还有七张嘴要吃饭…每一分钱都像金子般珍贵。
天刚蒙蒙亮,城中村的喧嚣并未停歇,反而更添了几分市井的烟火气。楼下早点摊的油烟味混合着劣质豆浆的甜腻气息,顺着门缝顽强地钻了进来。
谢砚秋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不能再等了。当务之急,是解决最基础的生存问题——衣物和食物。穿着这身显眼又破烂的“古装”中衣在城里晃荡,无异于自找麻烦。昨天的经历已经够惊心动魄了。
她走到床边,轻轻推了推母亲柳氏:“娘,醒醒。”
柳氏猛地惊醒,眼中还带着未褪的惊恐和迷茫,看清是女儿才松了口气,随即又被巨大的疲惫和茫然笼罩。
“娘,我们得出去一趟。”谢砚秋压低声音,指了指自己和柳氏身上脏兮兮、袖口磨损的里衣,“去买些衣裳换上。穿着这个…太扎眼了。”
柳氏低头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素色中衣,又看看旁边同样狼狈的女儿和还在沉睡的谢明玉,眼中闪过一丝羞惭和无奈。她点点头,强撑着坐起身,动作牵扯到酸痛的筋骨,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我也去!”地上蜷着的谢明轩一骨碌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但听到“出去”二字,立刻来了精神。
“不行!”谢砚秋立刻否决,“二弟,你和大哥、爹留在这里,照看好祖母和小弟。”她看了一眼还在生闷气的谢镇山和一脸疲惫的谢明远,“外面人多眼杂,你们…目标太大。” 更重要的是,父亲那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脾气,她实在不敢再冒险带出门。
谢明轩顿时蔫了,委屈地撇撇嘴。谢镇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安排。
谢砚秋从信封里仔细数出五百块钱,想了想,又咬牙多抽了两张,一共七百块,小心地塞进牛仔裤口袋深处。剩下的钱,她将信封仔细折好,塞进房间里唯一一个破旧床头柜的抽屉最深处,又用几件旅馆提供的、同样散发着霉味的薄被褥盖住,这才稍稍安心。
“走吧,娘。”她深吸一口气,拉起柳氏冰凉的手。柳氏也努力挺直了腰背,试图找回一丝昔日的仪态,但那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惊惶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走出旅馆那扇油腻腻的玻璃门,喧嚣和混杂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清晨的城中村如同一个巨大的、刚刚苏醒的怪兽,张开了它混乱而充满活力的口器。狭窄的巷道两边,早点摊冒着滚滚油烟,炸油条的滋滋声、豆浆机的轰鸣声、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上班族行色匆匆,一手抓着包子油条,一手拎着公文包,在人群缝隙中穿梭。穿着睡衣拖鞋的主妇提着刚买的菜,大声和摊主讨价还价。空气中充斥着食物、汗味、汽油味和垃圾发酵的复杂气息。
柳氏刚踏出门槛,就被这扑面而来的声浪和景象震得后退半步,下意识地抓紧了谢砚秋的手臂,脸色更加苍白。她那双习惯了深宅大院宁静、看惯了绫罗绸缎、听惯了丝竹管弦的眼睛,此刻被这粗粝、喧嚣、充满野性的市井洪流冲击得几乎失焦。那些露着胳膊大腿的男女(穿着T恤短裤),那些飞速掠过、发出刺耳怪叫的“铁盒子”(摩托车、电动车),那些堆积如山、散发着异味的各色“杂物”(摊位上的廉价商品)…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边界,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恐慌。
“娘,别怕,跟紧我。”谢砚秋感受到母亲手臂的颤抖,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像一艘破旧但坚定的小船,试图在汹涌的人潮中开辟出一条安全的航道。她拉着柳氏,汇入涌动的人流,朝着记忆中最近的一个小型超市方向走去。
每一步,对柳氏而言都是一次心灵的冲击。
一个踩着滑板、戴着耳机的少年风一般从她们身边掠过,带起的气流撩动了柳氏的衣角,吓得她惊呼一声,差点摔倒。
“无礼!竖子安敢冲撞!”柳氏下意识地低斥,声音却被淹没在更大的喧嚣里。
路边一个炸臭豆腐的小摊,那浓烈到诡异的“异香”随风飘来,柳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了两声,慌忙用袖子掩住口鼻,眼中满是惊骇:“此…此乃何物?气味如此…如此骇人!”
谢砚秋赶紧拉着她快步离开:“那是小吃,闻着臭,吃着香…不过我们不吃那个。”她一边解释,一边警惕地护着母亲,避开那些横冲直撞的电动车和提着大包小包的行人。
终于,她们挤到了一家挂着“惠民超市”招牌的小店门口。玻璃门被进出的人推得哐当作响。超市不大,但货架林立,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五颜六色、包装花哨的商品,日光灯管发出刺眼的白光。
踏入超市的瞬间,柳氏再次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宝库”!
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管道和刺眼的白光(日光灯),脚下是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地砖(她小心翼翼地挪步,生怕滑倒)。四周是如同迷宫般高耸的货架,上面堆满了她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巨大的琉璃瓶中装着颜色各异的“琼浆玉液”(饮料);透明的袋子里装着扭曲的、颜色金黄的小“金条”(薯片);铁皮罐子上画着狰狞的猛兽(牛肉罐头);还有那堆积如山的、用精美纸张包裹的、散发着甜腻香气的“糕点”(面包、饼干)…琳琅满目,色彩斑斓,几乎晃花了她的眼!
“这…这…”柳氏的声音带着颤抖,她紧紧抓着谢砚秋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秋儿…此地…此地是何处?怎生…怎生如此多…异物?”她看着货架上那些画着夸张图案的塑料瓶(洗发水、沐浴露),更是觉得匪夷所思。尤其是当她无意中瞥见旁边货架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盒子(计生用品),上面印着暧昧的图案和英文,更是让她瞬间面红耳赤,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移开视线,羞愤得连耳根都红了。
“这是超市,娘,就是…就是卖东西的大铺子。”谢砚秋低声解释,拉着母亲走向相对“安全”的服装区。那里挂着一些廉价的T恤、裤子、裙子。
“卖东西?”柳氏看着那些标着“29.9”、“39.9”的价签,茫然不解,“此等琉璃瓶、纸盒、铁罐…皆是商品?价几何?如何交易?可有伙计秤量?”在她的认知里,买东西应该是去专门的布庄、米铺、杂货店,由伙计用秤、尺仔细计量。
谢砚秋没时间详细解释,她飞快地扫视着衣架,目标明确——便宜、舒适、不显眼。她迅速挑了两件最普通的纯色女式T恤(一件给自己,一件给柳氏),两条宽松的运动裤(同样自己和柳氏各一条),又给谢明玉挑了一件素色的棉布连衣裙。想了想,又拿了几双最便宜的塑料拖鞋。她不敢多拿,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柳氏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几次想开口阻止女儿“乱花钱”,但看着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她们古怪的穿着实在引人注目),又硬生生忍住了。
最后,谢砚秋拉着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的柳氏,走到生鲜区。她挑了一袋最便宜的大米,几包挂面,一小桶油,一小瓶盐,又拿了一小捆蔫巴巴的打折青菜和十几个鸡蛋。看着购物篮里这点可怜巴巴的东西,再想想家里七张嘴,谢砚秋的心沉甸甸的。
“好了,娘,我们去付钱。”她拉着柳氏走向收银台。
收银台前排着不长的队伍。前面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正在结账。她将购物篮里的东西一样样放到传送带上。收银员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妇女,动作麻利地拿起一个方方正正、闪烁着幽光的黑色“琉璃板”(扫码枪),对着商品包装上一个黑白相间、如同迷宫般的方形图案(条形码),“嘀”地一声扫过。每扫一次,旁边一个方形的“琉璃匣子”(收银电脑屏幕)上就跳出一行字和一个数字。
柳氏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她死死盯着收银员手中的扫码枪,又看看那不断变化的屏幕,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