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妆暖当时正在凝神练字,听到这消息,面上波澜不惊,心里一声轻笑,她早猜到刘嫔会去告御状,本来都想好如何与亓官霂焱激辩一番了,不想是这种结果,倒还算他明是非。
羊毫笔尖势如游龙,她皓腕轻抬,蓄力要写下“静以修身”的最后一个字。
酒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嘴里呼喊着“娘娘,娘娘……”
袖衿见状出言教导:“宫中疾奔与高呼皆视为无礼,酒儿你日后要注意些。”
酒儿挥挥手,顾不得袖衿说的话,大口喘气,断断续续地说:“裘筠楠他……没事了……”
“身”字的最后一笔随着她的话落而歪斜,直斜到宣纸最下方,显得与整幅字格格不入。
亓官霂焱听进去她说的话,终于想通愿意赦免裘筠楠了?虞妆暖绕过书桌,急忙走到酒儿面前细问:“怎么回事?”
酒儿捋捋胸口,待呼吸顺畅,将事情原委道来:“是齐侍郎,他对陛下说,愿意宽恕裘筠楠的罪行,只要裘筠楠到他父母坟前亲自磕头认错即可。”
杀父杀母之仇也能宽恕?虞妆暖觉得匪夷所思,又问:“还有那八十七人呢,齐辰一个人说了怎么算?”
酒儿绞尽脑汁地回忆,“似乎我朝律法中有个什么八议……议亲、议故、议……议什么我也忘了,而裘筠楠如果与晋阳公主成亲的话,便成了驸马,所犯罪行属于议亲之列,可以请求陛下宽大处理。”
虞妆暖想起自己曾读过的《大宣律疏》,还真有“议亲”一说,只是此条律法并未言明犯案者拥有皇亲的身份是在犯案之前还是之后,提出此条律为裘筠楠开脱的人还真是刁钻,算是钻了律法的空子。
她正凝神去想什么人能想出这么刁钻的主意,就见酒儿神色有些怪。
“娘娘您知道是谁提出这‘八议’之法解救了裘筠楠么?”
虞妆暖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
“是……二老爷。”
虞妆暖有点懵,“谁?”
“您没听错,就是谏议大夫,您的叔父提出的。”
匪夷所思,太匪夷所思了,虞妆暖甚至怀疑酒儿搞错了,父亲如何能同意叔父这么做?
太傅府里,虞家兄弟二人难得起了争执。
老太傅下了马车健步如飞,直往大房院里奔,一心甩掉后头的弟弟。虞翁幸提起衣摆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乌纱帽翅歪了也顾不上,绕过第二进院落的影壁才堪堪追上他。
太傅驻足,一个眼神也吝啬给予,只脸黑的像阎罗。
虞翁幸知道自家兄长的倔脾气,只好受着他的冷脸温声相劝:“大哥,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虞家的以后想想,陛下要你做他的手中刀,可曾为你想过后路?眼下世家仍根深蒂固,凭你一人之力怎能撼动,硬碰硬就是以卵击石,陛下他压根没想过万一你斗不过他们怎么办!”
太傅猛一转身,目光像两团熊熊烈火:“‘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为人臣者,本就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岂能惜身,这么多年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虞翁幸背着兄长,私自上门劝齐辰放弃追究裘筠楠本就理亏,此时被骂得大气不敢喘,只敢盯着地面,“话虽如此,可陛下让你去找齐辰,其实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就是想顾及手足之情放裘筠楠一马,好让晋阳长公主有个归宿,你若不应,陛下还会去找旁人,到时候你该如何自处?”
“你是裘筠楠案的主审,又帮过齐辰应试,在哪边说话都有分量,你去劝齐辰,兴许能劝得动他,陛下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方才在宫里,赦免裘筠楠并将其尚公主的旨意一颁下,太傅差点晕眩倒地,若非虞翁幸拦着,他必要去紫宸殿向陛下死谏以求收回成命,好不容易接受这个事实,又听说这“八议”的主意是虞翁幸给陛下出的,气得太傅恨不得当场与胞弟断绝血脉关系。
以往兄弟俩都是同乘回家,今日散值太傅直接命令回家,等也没等弟弟。
可怜虞翁幸也是一把年纪,散值后才发现家里的马车早没了影子,只得在路边向人借了一匹马回家,文官持僵,屁股开花,他颠的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回家还要面对兄长这个臭脾气。
只是寥寥几语绝不可能劝动太傅。
“虞翁幸,亏你还是谏议大夫!陛下被私情蒙蔽,欲因私废公,你不阻拦就罢了,还要顺着陛下的心意胡来,如此你与那些历朝历代溜须逢迎、祸乱朝纲的奸佞有什么区别!”
这话说得极重,虞翁幸脸有一瞬的苍白,他太了解大哥立身处世的原则,了解到这些年他规行矩步始终屈居于谏议大夫之位,了解到这些年他从不交游同僚与大哥一起做个孤臣,了解到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身边同窗因李裘二人针对太傅而被打压却置若罔闻。
入仕二十载,他一直活在兄长的身后,做兄长亦步亦趋的追随者。
但不代表他认同。
争吵无用,虞翁幸理理心绪,还是说出自己心底的想法。
“大哥,你只想着做忠义直臣,可有想过陛下的想法?陛下如今是两难的处境,既要顾手足之情,又要顾及孝道,太后有意宽宥裘筠楠成全长公主,你不是不知道,若你执意治裘筠楠的罪,不仅会使陛下陷入不孝不悌的境地,还会从此得罪太后,难道这就是为臣之道了么?”
太傅一心认为这是弟弟吝惜自身的托词,怒气尤盛,“文死谏、武死战,你我既入朝为官,就要有为君主正得失的自觉,得罪太后又怎样!”
“得罪了太后虞家的处境只会更难!”虞翁幸对兄长的固执忍无可忍,低吼着说出这句话。